君迁

浮生只合樽前老,雪满长安道。

【k漏】人间雪

* 古风武侠背景,白话文

* ooc飞出天际,都算我的

* 仅限二次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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便寄平生三尺雪,未梦江南一襟春。

 

七年前,纵月三折问世。

这个看起来不过弱冠的少年,凭着一柄剑,一身轻功的好路子,初出山门,便成了天下闻名的刺客。

时江湖以重剑为荣,剑气恢弘,千钧势起,顿显威严。而纵月三折用的却是一柄纤若竹片的轻剑,锋准且狠,胜负常定于一招之间。剑光闪过,生死已平。

人们说,三年前,江左闻名的桃花刀,以刀法狠辣奇诡见长,成名十二余载,就败在他手里。

一年之后,太原七侠带着号称无坚不摧的北斗天星阵,与纵月三折力战一昼夜,大挫于柳州。

于是茶馆、酒楼的说书人,便多了好些生意了。每每只要扯着嗓子,一呼纵月三折的名号,立刻便有无数好事者蜂拥而至。只是心怀好奇之人虽不在少数,却竟无人知晓纵月三折从何而来,去往何方,惟有响木荒唐地拍着,说书人的声音高亢而激动。梆,梆,梆。像一个古老而引人入胜的梦。

人们从未创造传奇,传奇却自动地在累加着。又有人说,纵月三折的剑与轻功,早已臻至出神入化之境界,踏云无影,剑过无声。虽从未有人见他踏云越风,却也博得不少人笃信。

而纵月三折,也成了江湖中永远的一个绮梦。未触剑芒,已见剑光。

惟一令这个故事鲜活而真实的,是礼部尚书,六品朝廷命官家中,洁白的大理石桌面上,放着的一张不起眼的字条。

“云横剑阔,波涛不生。”

湖州的宣纸,浓墨饱蘸。湖蓝花笺上,是若有若无的草木清香。

“久仰君之大名,不请自来,心有愧疚。君乃慷慨之士也,想是不拘小节。子夜时分,愿抱月放歌,至舍下一叙。”

 

听到纵月三折出手的消息时,KB正轻骑快马,奔赴京城。

“这小贼,欺人太甚!”

KB大步迈进朱漆大门,隔着三丈就听见了礼部尚书气急败坏的吼声。

也难怪他如此焦躁,纵月三折已有数月未出江湖,没想到甫一出手,这专要取人性命的花笺就落到了自己头上。

只听厅内一阵声响,原是礼部尚书又砸了个花瓶。他转头望见KB身影,叹了口气,心不在焉地拱了拱手:“镇远将军在此,老夫有失远迎,恕罪了。”

KB亦拱手笑道:“殷尚书不必多礼。在下听闻消息,便星夜赶来。那帖子上的时辰,可是今日?”

礼部尚书长叹一声,点头道:“正是今夜子时。”他甚是焦躁,不停地在庭中踱步。客厅方寸之地,KB看在眼里,心忖这楠木也迟早被他踩出一道辙来,于是开了口。“殷尚书大可放心。今夜在下便留守此处,也想会会名声远扬的纵月三折。”

礼部尚书盯着他良久,才重重地点了点头。

是夜月色如练,庭院中一片清朗,亭台楼榭层层叠叠生出阴影。可在这样的朗月之下,似乎也无所遁形。

风轻,云静。

长街另一端,远远地,传来打更的声音。

子夜!KB长身而起。可周围仍是寂静的,没有金戈铮鸣,没有瓷器破碎的声音,什么都没有,花影簌簌,漫天的月华似有千斤之重,尽数投泻于狭小庭院。

没有声响,没有动静,没有剑影!

KB心念急转,疾步上前,礼部尚书就在前面几步之遥之处,他的手已拍上了礼部尚书肩头。

就在此时,KB望见一丝极细的寒光。

那剑芒并不引人注目,隐没在月色间,几乎难以辨认。KB下意识横刀格挡,岂料对方早已料到,手腕轻巧一翻,剑锋回撤,漂亮地画了个圈,再次攻上。

KB明明看着对方一剑刺来,招式毫无新意,却在刹那间将自己逼至绝境,不由得心下大惊。电光火石间他扔了刀,不退反进,迎着剑锋冲了上去。

这一着大出对方意料之外,慌忙撤了剑势时差点儿划伤自己,倒不像是一个成名已久的武林高手应有的沉着。KB脚尖一挑,刀柄重新握在手里,趁那人立足未稳便是一刀。他不敢冒进,因而招招稳重,竟似挟着雷霆之势。

KB来势凶猛,对方也未轻接,便就着KB攻势转身旋了开去。时机把握得分毫不差,倒像两人事先排练好的。随后借着KB刀身下坠之力,足尖轻轻一点,退至几丈之外。KB看也不看,扬手掷刀。那人气力在将尽未生之际,本应避无可避,刀锋眼见要触及他胸口——

天地在那一刻死寂,漫天寒光与霜色明暗间,少年纤薄的影子缥缈而缭远。剑指四海潮生,他是天光中一颗孤星,偏偏谪贬凡间,见之不忘。

KB根本没看清那人是如何脱出刀光笼罩,又飞身而去的。只是再定睛看时他已经上了柳梢。初春的新柳分外绵弱,少年站于其上,却似完全不着力,有种闲庭信步的美感。

KB没有去追。

一袭白衣的少年,就这样翩翩立于月下枝头,眼中盈着似有若无的笑意。霹雳剑气沥他肩骨锋芒,可花影与树影间,他分明是只随时会振翅飞去的蝶,清泠山水和烟雨红尘都拥在翅翼,左手锋光冷锐,右手便可搂一壶月色作饮。

KB怔在原地。

天教分付与疏狂啊。

 

他记得少年的白衣,记得那剑气凌厉,记得他收回剑式时暴露的一刹慌乱无措。他从未想过,世人口中的传奇,竟然是如此澄澈又清洌的少年。可是又不由得承认,只有这样的人,这样的轻功和剑法,才当得起一声纵月破云,流光不逝。

 

少年抬手,指了指他身旁的礼部尚书。

KB慌忙低头去看,礼部尚书已然气绝。少年的那一剑没有刺中他,可他胸口却分明有着梅花针的印痕。想必是在出手那一刻,藏于剑下真正的杀招。

他用不着再抬头。他知道纵月三折必定已去远了。

可那月色,柳巷,还有长街远处未尽的打更声,都将深深铭刻在他记忆之中。即使于时过境迁,多年之后,回想起来,仍有着惊鸿一瞥的温柔。

 

哦漏回到客栈的时候,街口的更夫刚敲过二更。

夜凉且静,万籁俱寂之时,灯火皆息。哦漏一路沉默地走来。他换下月白的长衫,将剑认认真真放于身侧。

或许是因为月色太过明朗,哦漏辗转反侧,最后索性点亮了床头的油灯,蜷成一团缩在墙角,将薄棉被也拢到自己身边来。

灯油大抵劣质,燃起来有股清淡的刺鼻气味,火苗也是苍白而柔弱的,只觉时刻就要从此熄灭。哦漏伸手笼着油灯四周,眼见那点微光渐渐明亮起来。

直到此时,他才轻轻地,轻轻地,呼出一口气。

七年前,他还是身形未长成的孩童,初出山门,只觉世间种种都苍白而无措。虽然惊才绝艳,震惊世人,内里却是被血肉侵蚀得一塌糊涂的枯涸平原,他置身其中,举步皆是茫茫,皆是混沌。

纵月者,心中却无玉影清明。

他已记不清第几次了,在这样的夜深中惊起。当楚馆秦楼的最后一盏灯笼也熄灭时,某种无法言说的孤独便会一层层漫上他心头,仿佛源于浩渺人间潇然红尘之外,源于酒气茶香与黄蝶纸鸢之外,流淌着的不知名的滔滔江河,以不可挡之势,淹没他于浩大的尘埃之中。而他一向不会挣扎,只茫然地、麻木地,望着黑暗汹涌而来,又潮汐般退却。

他常常这样,盯着摇曳的烛焰,一坐便是天明。

你见过人间与夜晚的最深刻的孤独吗?如果你见过,那么一切俗世江湖之中所谓的武功和剑法,都不再重要了。有什么能比得上深夜打更的声音,如豆的灯火,和呼啸呜咽的风声呢?

实在捱不下去的时候,哦漏就起来练剑。

万籁俱寂的夜,却偏偏被他读出了风雨如晦,孤城画角。

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成长为如今天下闻名的刺客纵月三折的。似乎这个名字也很遥远。从某一刻,他踏出第一步,便再也无法回头。

火苗轻微地跃动了一下,灯油燃至尾声。整个房间忽然间陷入了无边的暗色之中,哦漏这才惊觉自己已经行至太远。他胡乱扯过被褥,草草收拾了一番,便枕着剑合上了眼睛。

 

KB睁眼之时,日头已过三竿。

他是被侍卫响亮的通报声唤醒的,醒来还略有些懵神。梦里都是破碎片段,不知所云。KB又想起他昨夜失败的豪言。

“将军,萧公子求见。”

萧忆情好整以暇地斜靠在椅上,手边放着四色点心,一壶上好的茶水还蒸腾着袅袅热气。他仗着椅背宽大,整个人几乎要蜷成一团塞进座位里,一身缎紫的袍子毫不客气地拧出了好几个褶。他抬眼望见KB,便笑道:“来啦。坐。”

KB早已习惯萧忆情大失形象的举动,毕竟面前这人富可敌国,平生一大乐趣却是行各种离经叛道之事。当然,也只在他面前居多。若是将他种种天才之举历数一遍,将学堂里的老古板们气得半死不说,怕是满城爱慕的姑娘家就得被吓跑大半。因而KB只见怪不怪道:“何事?”

“数日不见,来访老友罢了。”萧忆情展颜一笑,忽而压低了声音道:“怎么回事,栽了?”

KB苦笑着摇摇头,又点头。

 “人道纵月三折天赋奇才,当日一见,果然不负此名。我跟他过了几招,确实不敌。”KB落了座,捧起茶碗吹了吹。

他道:“只是他与礼部尚书无甚过节,陡然出现,未免引人猜疑。”

萧忆情不答,半晌,忽然笑道:“这香片,竟然与我府中不相上下。”

“你直言告我,他可是受了何人委托?”

一声脆响,却是萧忆情将茶碗搁下了。他抬眼望向KB,眸中是难得的严肃之意。

 “你自己想清楚。普天之下,谁有资格雇纵月三折为他做事?摘星奔月,清风白云。这等气度,寻常不可及。他从来自由,也永远自由。”

“这我可就不明白了。”KB往红木雕花椅上一靠,皱起了眉,“纵月三折与这些人无仇无怨,又何必要置他们于死地?他剑势利落,比起刀尖舐血之人来又要清朗多了,倒像是不愿沾染过多血腥的样子。”

萧忆情懒懒一笑,也不回答,却挑了挑眉,道:“噢,你倒是向着他说话。”

“别打岔。”KB没好气地踹了萧忆情椅子一脚,“你也盛赞他半天了。”

“纵月三折此人,行事随心,寻常财物地位并不看在眼里。如殷尚书之流——”萧忆情淡淡笑了,眸中锋芒忽盛,“你可知道,这位殷尚书的作为?”

见KB不明所以地摇了摇头,萧忆情冷笑道:“殷尚熹,年四八,先前以进士之身入朝,升礼部尚书之职前曾任地方官。你若还记得从前三年大旱之时,赈灾款倒有一半进了他的口袋,这还不算,他纵容手下囤粮抬价,流民饿得狠了,就四处迁徙。所至之处,白骨遍野,哭声不绝……如此宵小,在纵月三折手上的价码,想必是白送的。”

KB皱起眉头。

“此事……陛下可知?”

萧忆情又是一笑。他好整以暇地拨弄着椅边的流苏,淡淡道:“天下之事,千头万绪,上头那位再勤政爱民,又怎么管得过来?”

KB默然颔首。

殿内一时沉寂。细密的青草气息,桂花香,和着暖风一阵一阵送来。正是人间好光景。他心中却尽是颠沛景象,饿殍倒在道路边衰草中,尘土飞扬,孩童腹胀如鼓……边关的战鼓一声响,撕开天光与血光,紧接着,便是遍野白骨森森。

世道无谓清平,他却仍要拼尽全力。

他手中茶碗以上好青花制成,工笔描出细细密密的仕女卷云,抵得过洛阳十户人家一年之赋。那么他自己呢?他是否也是纵月三折剑指之一?

KB端着茶碗怔怔,那一口茶水便显得格外涩苦。

“少歇。回头茶碗换一个吧。”

萧忆情忽而出声。他起身,头也不回道:“武将握权是大忌,小心让人家落了话柄。”

KB没有应声,只是低头盯着沸水中沉浮的几片茶叶,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。

 

礼部尚书遇刺的消息传来,朝廷震恐。大小官员忙得焦头烂额,一边分付重金抚恤,一边严令追查纵月三折。按理,缉捕令理应交给专部处理,可龙椅上的人大笔一挥,一纸圣旨就送到了KB家里。

KB哭笑不得,他平日里虽无事可做,时时在萧忆情面前调侃自己是不得圣宠赋闲京城,可怎么说还担着将军的名号,如今要去追捕一个刺客,实在太为难了。然而看着黄绢朱笔送到自己手中,却偏偏还得装作高兴的样子说些谢主隆恩不知所云的语句。钦差一走他就琢磨着怎么把这个烫手山芋打发掉。可惜琢磨了三天,仍是未出什么结果。

“简直是,惨无人道啊——”

索性期限未定,他便乐得缓两天,从库房中拣出一把封尘铁剑,信手掂量两下。想效仿纵月三折的剑法,然而他一招一式使来均是生疏,总不成气候。而那人身姿轻灵,更是他望尘莫及的了。

他已许久不用剑。

剑花挑起,KB意兴阑珊,剑式也懒散,外人看着仍是滚滚一团凛冽剑光,几乎要喝起彩来,只有他一个人心里知道,好好的剑法硬是给他使成了鬼画符。他越练,心中烦躁之意大起,忍不住把剑往后一丢,躺在院子里不管了。

“这可是日头西升了。”

来人紫衫盈盈,正是萧忆情。KB大喜,一跃而起,道:“果然是你。听闻圣旨了吧,快帮我出个主意。我半点跟纵月三折为敌的意思都没有,正愁着呢。”

不料萧忆情却云淡风轻地摇了摇头,道:“天子一言九鼎,我不过是个闲散王爷罢了。怎么帮你?”

“得了吧你。”KB看他故弄玄虚,笑着锤了一下他的肩,“圣旨下了,这也罢。好歹让我扳回一城。连输在一个刺客手上,多掉面子。”

萧忆情刚想反驳,KB哪给他开口机会,抢道:“您若是没有法子,能轻易移您那高贵的玉足光临寒舍?别卖关子了啊。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,读那么些圣人书都哪儿去了。”

KB口齿伶俐舌灿莲花。萧忆情被这般歪理气得不行,一转身退开几步:“我好心好意来帮你,你一见面就问纵月三折,便也罢了,连杯茶都不给我?啊?堂堂镇远将军,待客之道也太寒酸了吧?”

看萧忆情佯作怒意,KB好笑地点了点头:“仙儿,不是我没提醒你,你这副模样,要给旁人看见了,怕不是要当作茶余谈资,给说书人传遍酒楼了。”他挥手让人端上来一杯茶,“茶给你。纵月三折的消息给我。咱们一码归一码,可行?”

萧忆情摇摇头,坐在他对面:“这买卖太亏了。——茶叶让我带回去两斤。”

不等对面反应,萧忆情抬手止住KB,道:

“纵月三折成名至今整整七年。未尝败绩。

“七年前,他横空出世,师承不知,无有故人。生生靠一柄薄剑一身轻功闯得四海皆知,成了江湖中的传说。实话说来,遇上他,我绝不会正面相抗。也只有你胆色过人,知道人家出手还掺合一下。”

“是。”KB装作听不见萧忆情语中暗含讥讽,笑道,“多谢多谢。”

“他年龄绝不会太大,盛传为一白衣少年,竹剑负于身后。除剑外,还擅用梅花针或银镖,尤其刺杀之时,常常以暗器取人性命。
“此人可谓亦正亦邪。他既身为刺客,所杀却都是该杀之人,因而大家拍手称快。现场无辜之人他从未灭口。但以其剑锋之锐,武功之高,又令人恐惧。我亦实在琢磨不定。

“据我所知,纵月三折从来孑然一人,亦不善交际,江湖中竟似无有故交。从前也有人以激将之法欲寻其一战,派人在茶馆酒舍散布消息,整整三个月,他却从未现身。因而我心下揣测,或许纵月三折不是理会身外是非之人。——当然,又或许他消息过于闭塞,真不知此事,亦有可能。”

萧忆情一口气讲完,不得不稍歇喝了口茶。

“行。”KB点头答允。

“你不死心?想与他再战一场?”

萧忆情撑着额头,饶有趣味望向他。

KB正要抬手否认,萧忆情却突兀地一转话锋,笑道:“玉楼郡主择婿,你可听说了?”

 “玉楼?好名字。”

KB淡淡一笑,语气漫不经心,“她择什么青年才俊与我无关,我只求她别来找我麻烦便好。”

萧忆情大笑道:“如若京城人人都如你这般,倒也好了。可不知有多少皇亲国戚,富贵人家,挤破了脑袋都想攀上这段姻亲呢。”

KB听萧忆情语气调笑,却似意有所指,心中转念,当即明了,苦笑道:“你要我也去试试?”

萧忆情但笑不言,抬起手,轻叩了叩他手边茶碗。

那茶碗古朴典雅,是KB特意换过的。素色的陶瓷,一丝花纹也无,倒是和军中倒酒的粗陶海碗有几分相似。

“卧龙于野,避之锋芒。”萧忆情摇头,“不够,远远不够。”

KB深吸一口气,生生压下胸中翻涌不息的郁结连同热血。他认真地笑了笑,朝萧忆情一拱手:

“多谢提点。”

萧忆情冷眼望着,却一时无言。

 

圣旨既下,犹是KB百般不情愿,也不得不奉命遵行。

他下令手下混迹市井,查探纵月三折藏身之处。凭着将军身份与萧忆情提供的消息,虽大费周章,也数次包围了纵月三折。只是每每KB与其交手,总是略占下风。他对此大不甘心,却也无计可施。

哦漏也是不解。被追杀的经历他也不是第一次,对手如此死缠烂打可真真世间少见。所幸对方未使什么阴鸷手段,哦漏不由得感叹这镇远将军和寻常江湖宵小果然有天壤之别,连追杀都风度不失。

即使如此,这场博弈仍惊心动魄。镇远将军智计百出,哦漏一一化解。更别提真刀真枪动手,两人也不知交手了几百次。KB赠他腰上一道刀伤,他还以眉梢剑痕。

时日渐久,刀剑相向,竟也碰撞出几分真心。

彼此都熟知对方手段,切磋游刃有余,招招无情,却始终无法全胜。两人武艺倒是不断精进。萧忆情自诩见多识广,也没见过这般默契对手。他拍着KB的肩慨叹,末句意味深长,生死一线之时多见人心,你可别把自己搭进去。

一晃三年过去,KB毫无进展。朝廷早已淡忘刺客一事,余众亦渐懈怠,唯两人仍不敢有片刻放松。

又过数月,KB闻说北地外敌来犯。消息沸沸扬扬,他才恍然。

三年,仿佛只一瞬之间,谁料翻作烂柯人。

又一次刀剑相抵之时,他忽而听见哦漏一字一句道:
“你最好别死在旁人手上。”

KB不答。他心中浮现遥远的皇城。

数日后,一纸文书将KB调回边境。外敌肆虐。片刻喘息不得,他便被加官进封,领兵征北。

哦漏未曾去过塞外,只能在想象中描摹凛风暴雪,金戈、军帐与半卷的旌旗。战死疆场的人们混作冻土,染浊清澈雪色。

偶尔的偶尔,他想起KB。雪满天山时,他也应在其中跌跌撞撞地行走。

哦漏从不去管这些飞快掠过的思绪,只这一回却状似刻意。在梦里,KB刀刃卷起,座下马被一枪搠翻,或是敌军奇袭他燃着融融火光的营帐。每每哦漏都从梦中惊醒,汗水淋漓,顺着鬓边滑落脸颊。

他在害怕什么?害怕失去一个惺惺相惜的对手,与他缠斗将近三年的人,还是害怕若真有一天听闻那人不在的消息,那个或许无措至崩溃的自己?

他不愿细想。

月余,圣上阖宫设宴,庆玉楼郡主及笄。金戈铁马,无定白骨,扰不乱宫中雕栏玉砌,鸦鬓云香。

镇远将军虽战事缠身远在塞北,仍托人带了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狐狸回来,为玉楼郡主庆贺生辰。好事成双,军中捷报亦到,一时间和乐融融,圣上龙颜大悦。

遥远的檐间月下,哦漏亦闻此事。

他本无谓是谁生辰,皇亲国戚与他并无相干。只想着为何KB遥隔千里外,仍惦念着这些。

当真是,一刻不敢懈怠。

 

未等哦漏琢磨过来,便已有北方的信使千里迢迢,传来消息。

战事已定,镇远将军大捷还都。

 

KB刚从朔北归来,还裹着一身击金沥雪的寒意,风霜刻他眉眼凛冽,如极深极深的一潭水,一眼望不到底。

衣锦荣归,不仅军心归向,边关百姓更感念平乱之功。圣上下旨犒赏三军,对KB亦多有嘉奖。他一路行来,心中不安却挥之不去。

直到他自萧忆情处,听闻纵月三折被抓的消息。

“怎么回事?”KB剑眉紧皱,“我身在塞北,是谁下的令?”

“从前的殷党之人。”

“他在哪里?”

“我将他保在将军府西的地牢中,少有人至。”

KB眉痕愈深:“关押重犯之处?”

“确实。”萧忆情敛了玩世不恭的笑意,“天字第一号刺客,殷党自然要严加看管。”他眸子深邃如波澜不惊的海,紧盯着KB沉声道:“你可知道,纵月三折是如何落入罗网?”

三年来KB与哦漏缠斗数十次,深知对方性情。然而殷党与他走的向来不是一路,被萧忆情一盯,心知此事定有蹊跷,便皱眉问道:“为何?”

萧忆情深深地,深深地吸了口气。

“他们派军中放出消息来,镇远将军,愿与一叙。——我知道时,已经晚了。”

话音未落,KB霍然起身,向门外走去。

萧忆情眉峰一挑,大声道:“圣旨未改,他是钦犯!”

KB头也不回,道:“你管那么多!”

“他们抓纵月三折,只为给殷尚熹报仇,与你何干?”

“殷尚熹这等败类,杀他是为民除害!”

“你刚还京归朝,此时切忌树敌太多!”

“我与这帮人结仇已久,不干事!”

“纵然你手执兵符,贸然前去,殷党绝不会善罢甘休!”

“那便让他们来!”

深深吸了口气,萧忆情朝快走出院门的背影喊道:“破釜沉舟之心,你可抱好了?”

意料之中地,那身影背对他挥了挥袍袖,未曾停顿。

 

 

“纵月三折?”

那声音含了几分笑意,无端地让哦漏想起剑芒和星子辉映的亮光。他茫然地抬起头,正对上KB的眼眸。

KB只觉呼吸一窒,双眸陡然撞进一湾湖蓝的清泉之中。哦漏的笑意一如他们初见之时,月色下半朵稀薄的花,只是在阴森的烛火下,愈显得苍白了。

“你既知道,何必再问?”

哦漏语声渐弱,只答了这一句便不再开口。他指尖微微颤抖着,唇角紧抿,若不是脚腕上的重镣,KB几乎无法相信面前纤薄的少年就是盛极武林的纵月三折。似乎他一放手,哦漏就会凌空而起,再消散于一地尘埃之中。

连影子都不会留下。

KB皱了皱眉,握起少年手腕,他手腕纤弱,虎口与掌心却有着褪不去的茧,KB知道那是经年累月使剑留下的印记。

除下永不离身的白衣与面罩,失了引以为傲的轻功,他终于落在KB手里,被囚禁在永无天日的地牢之中。辉煌剑光之下,剑柄的那一端,原是这样清冽的少年。

KB双唇翕动,良久,道:“又见面了。”

哦漏微微一怔,心道你我乃敌手,怎么反似熟稔多年的老友一般。冷眼一瞥,心下仍然琢磨不透。KB凑近他查看片刻,哦漏下意识反手一格,却忘了戴着千斤镣铐,只扯得铁链哗啦作响。KB皱眉道:“你身上有伤。”

哦漏不言。KB道:“我去给你拿药。”随后快步走出监牢。哦漏望着他背影,心内只觉疑惑,似有所感,却又说不上来。

重重深锁被他甩在身后,KB心中如有乱麻。朝堂,律法,侠道,如破碎兵戈,于他胸中碰撞激荡,互不相容。正在他眉头几乎拧成一团时,萧忆情在他前方冷声道:“你这是何用意?”

KB心下一惊,回头道:“怎么?”

萧忆情盯着他,步步紧逼,一字一句道:“这三年来,你起初只奉上命行事,因而一招一式皆是凌厉,半点不留情。而后却渐渐留了后路。再者,我撞见过你几次练剑。你自幼练的是游龙刀,所谓游龙者,大开大阖,睥睨四海,雷霆九霄,跟那纵月踏云之势可是大不匹配了。你好奇便罢了,偏偏还学不来人家精髓,这又是做什么?

KB又一愣。

萧忆情见他默然不语,心下歉然,放软了语气道:“三年交手,你对纵月三折可十分上心。”

岂料KB蓦然抬头,道:“你说得没错。我确实心属他。”

萧忆情倒退几步,这一吓可是不轻,纵使他已隐约察觉了点什么,却没想到KB竟会这般爽快地承认了。

“初战之时,我视他为棋逢对手。而辗转三年,我早已引他为高山流水,为生死莫逆,为爱人。我心磐石,不可转也。——还亏你推波助澜。以后定请你喝酒。”

萧忆情长叹一声,心道这下自己可是卷入其中了,咬牙切齿道:“好。白喝的酒,我自是要来的。告辞。”

他没走几步,身后忽响起一个声音:“萧公子慢走,请问可有什么治伤的灵丹妙药?”

得寸进尺!萧忆情气得一拂袍袖,总算生生忍住了破口大骂,只语气森森道:“白茅花,赶风柴,三七,血竭,冰片,加以其他几副佐材,捣碎外敷即可。”没等KB开口,又抢道:“罢了,药材给你送到府上!——记着,三个月内的人情,你可都欠完了。”

KB笑着应了一句。

萧忆情一耸肩,再不回头地大步走远了。

 

萧忆情恪守诺言,药材果然半个时辰后便送到了将军府。KB细细看过萧忆情所开方子,判断无误后便命人以药钵捣制封存。

混沌的黑,泼墨的黑,在哦漏眼前浮现又消退,层层叠叠,覆过他衣袂及眉睫。正半梦半醒间,有人轻轻推了他一把:“哎。”

哦漏陡然惊醒,心中却一沉。他素日耳力极佳,来人又不加掩饰,原本两丈开外就该察觉。可在重镣下待了数天,气力已竭,精神也疲惫得很,竟然任由来人走到了自己身旁。他下意识去摸腰间小刀,却扑了个空,沉声道:“是你?”

KB望着眼前人,明明还是个纤弱的少年,冷凝下分明有着一闪而过的茫然。KB叹了口气,道:“是我。”

“你来做什么?”

哦漏保持着十分的警惕,他此刻不敢轻动。脚镣重逾百斤,更别提其他桎梏。若KB真动起手来,他实难有万分之一胜算。

KB指指他肩头伤痕:“给你上药。”

哦漏循他目光望去,心念一动。

当初他中计被擒,为首之人想是与殷尚熹有所牵连,咬牙切齿,烧红了烙铁,说要穿他琵琶骨再游街。是KB一力拦下,然而肩胛的伤痕便烙在那儿了。地牢潮湿阴冷,他迷迷糊糊地,也没去管。此时乍一望去,才觉触目惊心。

哦漏抿了抿唇,冷声道:“不必了。”

“不是你说了算的。”KB走到他面前,平静道,“你我相识三年,交手数次,虽然互为敌手,我心里却一直当你朋友,知己。我不论你作何打算,我无法违背心中认定的事情。

“初次交手时,你明明有机会落下那一剑,至多我死你伤,你尚有余力。可你是否记得?当时你撤了剑芒。即使彼此对立,你仍然不忍伤及无辜。”

KB说到这里,低低地笑了一声。

“生死关头,间不容隙时的一闪念,最不会骗人。”KB道,“三年来,我时时记得。梦中不敢忘。”

哦漏仍一瞬不眨地盯着他,KB不由得摆手笑道:“你别怪我记太清楚。朝廷里混久了,处处都得机心设防,有些时候旁人肚子里打的算盘,一眼就能看出来。”

哦漏不语。KB也不多说,扳过他肩膀查看伤势,皱眉道:“其实也就是些皮外伤,不过这地下湿毒过重,怕是有些恶化。”贴身取出一盒药膏,眉头又皱紧了几分。

他方才甫然去拍哦漏肩膀。哦漏身子一僵,心中早已转过了百千种可能的对策,只是苦于地牢纵深,就算把面前这人打晕也脱不出重重枷锁。然而KB似是一点害他的意思都没有,哦漏不由得多生了几分迷惑,一时间没什么好主意,只静观KB如何做法。

不料“咔嗒”一声,竟是KB把他的镣铐给解了。

哦漏乍得自由,当即揉了揉酸痛的手腕。

他身上还剩着一副脚镣。KB扬扬钥匙道:“别多心。这点面子还是要做的,不然回头你跑了,我担不起这罪责。”

哦漏冷声道:“你既当我为朋友,就不该把我禁在这里。”

话一出口他便觉不妥,听上去还带了几分得寸进尺,悔得想咬掉自己舌头。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在这个人面前便乱成了一团,江湖中一遭遭闯出来的机敏伶俐全不知所踪。不过KB似也不在意,只苦笑道:“我倒也不想。可现在时候不到,委屈你多住几天了。”语气诚恳,倒确实是自责的样子。

哦漏干脆默然不语,任KB在一旁给他敷药。牢中幽森,他们破碎而清浅的呼吸声被拉扯得很长,一直传向远方去。

极致的寂静中,他忽然听KB哼起歌来。

那曲调温柔婉转,似是一首江南的小调,偏偏又带了点缠绵悱恻的情思。哦漏听得不太分明,又不好让他唱清楚点。只是歌声低沉,韵脚上扬,总在他耳畔缭绕不止,不经意间便烫热了一壁飞霞。

他确实也是累了,就枕着KB的声音,昏昏沉沉,似陷入无边的空洞与天光中去。

因为上药的关系,KB靠得很近,哦漏闻见他衣襟上似有若无的林木香味,像极了师门深山浸绕的芬芳。想来他也已有多年未归,儿时泉水边的老松应抖落满身翠意,深山的气候又总比外头来得迟一些,这时节,不知该是新雪初霁,还是苍荼满林。

他感到KB在身旁。他本应该保持戒心的,但他太疲惫了。仅剩的一点神智还在提醒着自己不可轻信眼前人,意识却已控制不住地散了出去。很奇怪的,身边这个人的存在却让他感到安心。

这下栽在他手上了。

哦漏认真地想。

他又安静闭上眼睛,就此沉入墨色梦境里。

 

此后几日,KB又给哦漏带过几次药。伤口一点点见好,KB还是将哦漏身上枷锁尽数卸去,只留一副手铐或脚镣。

这些本困不得哦漏,然而KB离开时每每细心检查好门锁。哦漏一眼望去,只见牢门层层叠叠,铁锁连环,便断了硬闯出去的心。

虽然仍困在这地牢里不得脱身,然而食水衣物,皆有保障,比之前般境遇,已是好上了不少。哦漏干脆乐得住下,少了风餐露宿之苦。况且KB日日来与他作伴,关系渐近,陡然少了一个人的语声,牢中竟会显得寂寞了。

“漏漏!”

KB自远方光亮处向哦漏招了招手,声音颇为兴奋。他身手敏捷地打开层层牢锁,掀开食篮上蓝布。出乎哦漏意料,篮中除了寻常酒菜,竟赫然躺着一小坛酒。

除了送行酒,这还是哦漏第一次听说有人带酒入天牢。

相处数日,哦漏已对KB的性格完全了解,不由得小声微笑道:“看来我总算大限已至,劳将军亲自送断头酒来。”

KB报之一笑,只变魔术般掏出两个陶杯,道:“我亦初次在这……”他上下打量几眼囚室,“环境下饮酒。偏偏还爽快得很。”

他瞥哦漏一眼,举杯道:“干了。我送你走。”

哦漏更不多言,与他碰过杯仰头干下。末了酒杯翻转,竟是一丝不打折扣。

KB笑道:“你相信我?不怕我真在酒中下毒?”

哦漏道:“信该信之人,也是一种处世之道。”

KB不依不挠:“若真有万一,那又当如何?”

哦漏目光清明:“不过一死而已——何惧之有。”

两人酒杯又是一碰,竟隐隐有金石叩击之音。

KB默然颔首,叹道:“不想,是我困于这牢狱之中了。”

哦漏犹豫片刻,伸手拍了拍KB肩膀。

说是给哦漏送酒,其实或许KB比哦漏喝得还更多些。他总是笑言三两句,仰头便是一杯。哦漏想提醒他急饮易醉,末了却也不曾开口,只是静静在旁边望着。

——或许他只是借酒消愁。他身上总有种很深很深的,连笑意也化不开的忧愁。

“你功力已恢复十成有九,足可敲断链索。怎么不逃?”

KB扬扬手中杯,倚着铁栏向他道。监牢许久未用,到处是污秽尘土,他竟也无谓,就这么随意地往上一靠。

“这是天牢——我怕有机括毒虫。”哦漏道,“别多心。”

“谁多心了。”KB笑道。

他伸展双手,站在原地一动未动,道:“敲断你手上锁链。朝我这来一下。”指指自己胸口,递给哦漏一块摔破的瓦片,想是半块陶碗。

哦漏握紧瓦片,却迟迟未动手。

“你就算做越狱脱逃,朝廷抓不到你。出去之后,无事别回来了。”KB顿了顿,忽道,“小心守卫。”

“多谢。”哦漏道。

他双指并拢一敲两段锁链连节之处,再一使力,竟将铁链扯断。瓦片在他手中划出迅捷而优美的弧度,KB未反应过来左肩便血流如注,哦漏一击得手,闪电般自他腰间抢下钥匙,再一阵风掠过,那轻灵身影已到了监牢之外。

 

KB按着左肩苦笑,贴墙滑坐于墙角,兀自不断喘气。

“你总算动手了。”遥远甬道拐角转出萧忆情来,仍是手执折扇儒雅风流,语气颇为揶揄。

“等到如今,已是太晚。”KB一边拾起瓦片在肩上又划了一道,笑道。

萧忆情一笑,拾起酒瓶藏于袖中,突然惊恐地提高调门大喊道:“来人!重犯脱狱,还伤了镇远将军!快,多些人手,速速过来救治将军!”

两人好容易忍住笑意,由着一帮人将KB扶起,和着杂乱的呼喝下令之声。萧忆情借KB休息为由将其余人赶出卧房,待旁人走远,才笑道:“监守自盗,你也有这一天。——好在旁人亦无话可说。”

KB道:“无非是多犯几条禁令,刚好想着一试。”

“我原想着,不定你也一走了之,脱此樊笼得自由。”

“那你未免也太悲凉了些。”KB打趣道。

 “为何要他一去不回?”

“得见他,已是我此生之幸。若再将他拖入这尘世俗网来,反而多有僭越,何苦来哉。”

一时默然。良久,KB道:“郡主之事,谢你处处提点。”

萧忆情摆手,忽而又道:“等等。”

他站起身直视KB,一反寻常,语气多了些犹豫和顾虑,“事已至此。你可想好了,要求活,还是求一个无悔?“

片刻沉默与寂静,KB霍然转身,道:

“求活,一定如此,从来都是求活。——你话问得太晚了,礼物已经在玉楼手里。

“先得温饱,才有命去仗剑四海。”

萧忆情不言,他眼眸中是深邃的悲切,几近哀鸣。

 

 

当夜,本该仗剑四海的人出现在KB墙头。

嗒……嗒嗒。

起初以为是雨声,KB自梦中惊醒。他望过去,雕花阑干外有人敲了敲他的窗棂,迎着月色微笑。

“接着喝酒去?”

KB揉揉眼睛,自心底缓缓泛起一个笑容。

“走。”

四月原已逐渐回暖,可毕竟未至盛夏,夜深时仍有寒意逐渐弥漫。

更何况,他们遇在群山之巅。

哦漏披了长袍,手中是方才偷身进酒窖搬走的两坛梨花酿。KB在一旁看得直摇头,叹道这般傲人轻功要是真用来偷酒,保管十里八乡的客栈得全倒闭。话音未落哦漏给了他轻轻一肘,笑道:“在下还不是唯将令是从。”

“山间荒芜之地,连春天都来得比别处晚些。”

KB慨叹一句。他环顾四周,道:“我只想把军帐搬至此地,加上方几,矮桌,席上有炙好野味连同一坛酒。一掀帐帘,即是暖意融融。”

地隔千里,朔北的寒风仍在那一刻扑至他脸颊。酒刺得炝喉咙,一路烧下去烧得身体里仿佛有一把火,菜肴亦随意烤炙,只求裹腹便可。大笑,和呼号,都被挟裹,淹没在风声之中。

天寒地冻,生与死就在身边。可深深庙堂之中,曾经苦寒的也变得温柔起来,令人无限怀想了。

哦漏笑问他:
“何必?”

顿了顿,他又接道:

“天穹为帐地为席。我倒觉得好得很。”

KB点头:“还是有些冷。”说着拍开一坛酒封坛,递给哦漏。

他挥一挥手,似要将那些过往尽数赶散似的。

两人聊了几句,不着边际又往往心有灵犀。哦漏难得地打开了话匣子,秦楼楚馆,红烛满月,到黄沙漫天,丝路驼铃,在他的叙述中渐渐鲜活。说到兴致最浓时,他们便合着月亮,击节作歌。

后来,一切都缓缓落入沉寂,如灿烈夕阳拖着的影子。

风清云淡,夜色温柔地洒在二人身上。哦漏却惊觉其中流转,深深积压的沉重。他向来敏锐胜于旁人,忽而道:

“你心事太重。轻功便没办法练到家。”

KB笑着一摊手,意思是那也无计可施。哦漏接着道:

 “玉楼郡主……为何人?”

没有回答。

许久,KB才一字一句道:“武将手握兵权,大忌也。”

他转头去望哦漏,少年的眼睛里有一闪即逝的茫然。于是他接着道:“庙堂一如江湖。北有昆仑,南有大理,海南剑派,点苍群侠,都意欲分中原武林的一杯羹。”他握着少年的手,在地上划下一道又一道痕迹,“中原倚武当少林百年不倒,丐帮为天下第一大帮,自是屹立至今。可习武之人千万,江湖浩大,免不了群雄逐鹿,硝烟四起。这么多年来却一直保持相安无事,其根本之道仅两字而已。制衡。”

烽烟,剑影,血迹。哦漏闭眼,往事又一幕幕在脑海中重现。杳茫的黑暗中,KB的声音从千里之外传来,模模糊糊地听不真切:“如今我执军印,又得民心,纵使甘愿身死沙场埋骨青山,仍然如履薄冰。惟有令陛下知道我尚有所求,才得以尚余一容身之地。”

哦漏默然。

所谓制衡,势力的此消彼长间,不知磨灭多少不羁的心。不谙世事的清和少年,褪去迷茫无奈的墨色,仍有着惊才绝艳与一往直前的懵懂真心。而披星沐阳爽朗而骄傲的人,多年一路风霜走来,早已步步诛心,全靠着一身傲骨强撑起的豪情意气,却被生生束缚进世俗罗网,磕磕绊绊,浑身上下都是陈年伤痕。

 “这可不是我自夸啊。”KB有些委屈,“在其位当谋其事。我自幼习武练字,半生理想是保国安民。担子越重,责任越重,便越放不下。父祖为我拣定这一条路,我亦在其上奔波许多年,付出几多心血。只是庙堂深深,却始终非我心之所向,与其说念着朔北,不如说是放不下那辽阔原野,关山霁雪,皆苍茫无尽。——天地悠悠……”

他语声渐弱,最后消失在夜晚的荒芜与寂静之中。

“我懂得。”哦漏笑了笑,抚上他的肩,轻声道。

“我懂得。”

 

他们站在山巅之上。往上,是迢迢渺渺苍穹霄汉,伸手可揽流云立九天;往下,是万千人间红尘喧嚣不息不灭,是无尽的深渊与山谷。天与地,来与去,生与死,瞬息万变。这尘世太盛大恢弘,在指尖流转,眉睫抛落。而他们可策马迎风,一眼对望,便是沧海桑田。

KB轻声打破沉寂。他道:

“我本将心向明月。”

 

最多,只到如此。

便无话了。哦漏拍开封坛,两人在月影夜幕下对坐,沉默却淹没他们胸膛。有几次KB想开口,却只有一些晦涩的、不知所云的语句,涌至唇边,又被他咽下。

良久,良久,哦漏开了口:

“对于玉楼郡主,可有不忍?”

“如今,自然。”

KB淡淡笑了,那笑颇为落寞。

“与你一起,我总觉得自己太过俗气。”

他望向哦漏,少年明眸灿灿如星子,一瞬不眨,染不上浮尘半点。清疏又自由,来去如风,他亦理应如此,本该如此。而非这般徒劳地,无从释怀。

他想说的太多,却逐渐湮没于醉意与浅浅风声之中。

 

“我所求太多。是江湖与庙堂纷争休歇。是太平盛世,海晏河清。是自在归野,锦衣还乡。是有情人苦心不负。月子弯弯照九州,几家欢乐几家愁。漏漏,你洒脱而自由,点地便可纵月摘星,而我尚在人世中挣扎浮沉。”

 

 

一醉别后,足足九十七日,哦漏与KB并未再见。

待再遇哦漏,镇远将军之名已满城尽知。

月隐星明,KB跌跌撞撞来寻哦漏,不知费了多少周折才堪堪打听到纵月三折栖身之地,又等了几个时辰哦漏才挟一身夜风归来。一眼望见风尘仆仆的KB,不由得一惊。

他从未见KB如此狼狈。

 “漏漏。”

他几次张嘴,话到嘴边,却仍是空洞的。

哦漏心中早已一片透亮,只是便要装作茫然,执着地,再问:“何事?”

“陛下赐婚了。”

说出口的一刻KB微不可见地颤了一下。即使早已料到今时今日,临了,却还是陷入混沌的空白之中。到此为止罢。他听见自己冷冽声音,一首诗一场梦,完了便完了,何必硬要为其抛下一切,打破一切?

“违心之事,我做得太多。可从未有一件如今日,痛神切骨。”

谁缓慢而坚定地字句道来,掉在地上有铿然脆响。

这不可能是他。这不可能是他自己。

“我们出逃,逃得远远的。去朔北,去南方,隐至山林。——或是现在求陛下收回成命,也许为时未晚。

“若终有一死,能与你行过山水,已不悔此生。”

他该是乱了神昏了头了。堂堂天子,一言九鼎。他心里自己都觉得没底气。此一去,当是抛性命,改旧名,青史无存,换一念差池,一念动心。后人再寻镇远之名,当在淤泥浮尘之中翻找。

即使如此,他仍执着地,坚持地问着:

“漏漏,你可愿与我同走?”

那些字句在他唇齿间反反复复滚过。好似杜鹃哀鸣,泣一声声心头热喉头血,凄厉又滚烫。他自皇城长养,为其悲喜,为其搏命,边关与朝堂如一道锁禁锢他这么多年,却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,他才能望见心中所有纠葛权衡,万分清晰地在他眼前一一流过。——挥一挥手,什么都抛却了。他手握长刀,心间却生桃花,恨不得绵绵开得遍野火红粲烂,默然沉沦之中,为那唯一的亮色他愿背离所有荣光与未来,哪怕只一天,哪怕只一个时辰。哪怕,一生只有一次。

他破釜沉舟,义无反顾。

无人应答。

 

哦漏没有开口。KB在他眸中一点一点褪色,冷去,冻结成冰。

什么在他五脏六腑间冲撞。他在等,等KB冷静。朝野与边塞凝作清越寒玉,与KB坚硬棱骨相撞,沉沉压在他心上。二十年苦心,一朝倾覆。他不曾感受过这般重担与坚忍,只扯得他坠云落月,翻身九霄之下。情深还懵懂,恍恍若雾里云遮,是他望不透触不及的青山江水和一颗冰心。他顾虑周全,不得进退;他求索碰壁,孤勇无存。他心下只剩一片茫茫的空白。

 

哦漏半晌不言。KB反而笑了。

“无妨。

“我本不该牵扯你进这样的抉择。”

 

“纵月。”KB笑着唤他名号,那个被千万人记住的名字。他却笑说,我不要,那都是旁人的纵月三折,我心中的人,该是绝世无双。

“咱们就此别过。”

来路莫怀,前路……莫追。

 

数日之后,哦漏被师门唤回。

他走得很匆忙,甚至没来得及见新郡马一面,连一张纸条也没留下。

归来之时,又是新雪初霁,薄雾满林。算算时间,他已有十数年未曾踏足。

十数年人间游历。阴谋险阻,古道热肠,流浪,家国,爱憎,恨别离,求不得。纵月三折的名字响彻天下,几几褪回哦漏自己,终而又归于四海。

他初涉人世,人世以一道刀疤,和一个失而复得的名字回予他作赠礼。

玉楼郡主大婚之时,哦漏捺不住终是赶去了。天遥路远,他总有意无意踟蹰。等抵达之日,已然晚了一天。

喧嚣落尽,他所见只得寂凉。

满地落花红纸,礼炮烟尘仍弥漫于空中。路过的老者忙忙扯一下哦漏:“人都走了,没有了。下次谁成亲,赶早几步啊。”

没有了,没有了。

什么都不剩下。

哦漏怔怔地站在府邸之外。一墙之隔,朱门紧锁,仿佛千尺峭壁。不敢动一动,怕再望一眼,便跌落成粉身碎骨。

不知道站了多久,他仿佛又回到初出山门之时,触目皆茫茫混沌。不过曾经他心怀肝胆剑气,划破长虹。如今却只剩伶仃孤身。

竹叶簌簌,露水沾湿他衣襟。

他既无来路,又无归处。琳琳琅琅地,满眼烈焰火红,几乎令人痛楚。鞭炮声,唢呐声,饮酒歌与欢声笑语,混作一团,却独独没有KB的声音。他甚至想,是不是那个人此刻,与他一样,也将死在这凄清的夜里?

莫,莫,莫!

哦漏一伸手,抹开眉间拧转皱苦,拨转马头向东而去。

罢了。

人世中百般历练,他经不过。

 

转年,江湖再无纵月三折。

 

 

一如当初临世,纵月三折的销声匿迹引得武林再次翻覆。猜测,争执与流言始终未曾停歇,可确然,无人再见过那纵身青云的身影。

萧忆情到访时,KB为他备好一套白瓷茶具,通透可照人影,是上好的做工。KB自己则执一彩杯,那本是他常用之物,上好釉彩可尽显皇家贵胄之气。

“罢。你这里的香片,可真真是好过我府中。”萧忆情说着笑起来,两人对望,皆带了一丝无言的复杂情绪,“如今不必提心吊胆了。圣上很依仗你,军心亦如是。”

KB眨眨眼,道:“给你备一罐。”

萧忆情抬手止住他,道:“岂敢岂敢。——你最近伤势如何?我备的方子可还有用?”

KB苦笑一声:“老毛病,便由它去吧。你开的方子,我自然信得过。”

他带着早年间朔北落下的旧伤,每每天阴时便疼痛反覆,总也不见好。方子换了一副又一副,KB连看也不看便囫囵吞下。可只有他自己清楚,症结并非什么战事劳损,却确然是前尘烙下伤痕一片。

便留着这点痛感,每当天光晦暗便时时提醒。提醒他,往事不敢忘啊。

两人扯开话题,又闲聊几句,萧忆情告辞离去。隔间便走出一个娉婷身影,玫红彩绸长裙以金丝绣了祥云飞鹤,下着桃花软缎鞋,娴静雍容,正是玉楼郡主。

“天见着凉了,夫君加身衣服吧。”

玉楼含笑颔首,与KB叙叙道了些家常,正似岁月静好。

“妾今日进宫见祖母,正说到今年武试状元,殿上比武时竟连挑二十四人。一手游龙刀法深得老先生真传,大开大阖,其势惊人。听闻其曾混迹江湖,竟也鲜有敌手。当真是人才辈出。圣上龙心大悦呢。”

玉楼浅笑嫣然。朱砂红,极艳烈的颜色,轻巧流转于两片薄唇。

“传言昔年闻名四海之人,纵月三折,竟也命丧于此人刀下。”

茶碗落地脆响。KB手一顿,那明艳釉彩竟自四分五裂。

 “夫君何事?”玉楼花颜失色,掩唇惊呼一声连忙上前搀扶,却被KB轻轻推开。错眼之际,她望见KB似乎竟老去许多。

“无妨。”

KB怔了半晌。他整理好衣襟,身后墙上挂着一把早已蒙尘的薄剑。玉楼惊愕地向后退去,剑身映出KB模糊而破碎的轮廓,颤抖着。在那般灿烂辉煌的剑光笼罩之下,他逃无可逃,避无可避。

 

他终于开口。

 

“不过是,一位故人失约了。”





THE END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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后记:

谢谢叹叹的催更,没有她这篇文永远不会出现在lofter。

很早之前就想做武侠江湖crossover k漏的尝试啦,终于完成了这个愿望。

大概每个人对k漏有不同的理解吧,这里只说一些自己的看法,也是写文的时候倾注于中的,不过大家看过就好啦。初衷是想写一个比较攻的漏漏,略胜KB一头的那种。他内敛,沉默,但能力很强,与外界交际不多,绝大部分的挣扎都源于其内在;但正因不太会被外界影响,所以能够成为真正清朗、出尘的少年,不受世事俗务羁绊。这也是KB企望而不可求的。

KB完全是红尘中人,在世间挣扎沉浮,凭自身意志与实力一步步创造成就。但他正因牵绊太多,而总是纠结,总是放不开。家庭的期望,朝堂和边关的倚赖,自身前二十年的努力与目标,内心责任感,还有萧忆情的建议,重重因素,或者说是枷锁,都在影响同时束缚他,将他塑造成如今的自己。他是人杰,而非天纵奇才。他也曾想甩脱所有顾虑,为自己破釜沉舟一次。在他荣光与挣扎兼具的人生之中,他也曾为某个人作如此想。

希望我把两个人各自的性情偏向,以及种种纠结与挣扎写清楚了。

其实玉楼真的没什么可以评价的,她可以说是一个牺牲品。可是我私心KB会对她很好,该担负的责任他绝不会逃避。

至于结尾,可作开放式之想。

开头留字条的部分借鉴了楚留香,其实挺明显。

萧忆情的方子,中药部分是上网查的。

这篇文里有一些前后呼应的小细节,感兴趣的朋友可以多留意一下,也可以在评论告诉我噢。对这篇文的意见和建议也请评论或私信告诉我。

感谢阅读。

 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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